彩雲國物語 【蛛戀】

二十九年,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日子。
真正感覺活著,卻只有和她相遇的幾個月。
他從來沒有想過,真正要離開的時候,自己會有這樣的感覺。

「浮生匆匆廿餘載,想來若鵝毛。」

譬如金蟬,其生僅一夏之鳴,然其日夜復唧唧,了無所憾。
又如流螢夜中閃,彈指曇花綻。蟲鳴夜色暗香足,所生了無怨。

即便知道自己的生命有多麼短暫,蟲鳴、花香、光芒,依舊盡情揮灑,所生了無怨。

但那蜘蛛呢?

抬起頭,銀絲在眼前逐漸成形,清風一陣便毀去大半。


但問烏溜牽絲婦,碌碌半生為何物?網絲風中若殘燭,燭蕊一曳一明亮,盡煙散一來。網不網,網成枉。

費心掏肺畢精血,回首勞碌見枉然。

蟬且七年鳴一夏,螢生二季爲月夜,漫天烽火綻一瞬,我網今生僅一人!

於是風撫來了,他伸出手,接住那極速下墜的身軀。

看著掌中物,嘴角揚起淡淡的笑容。

對了,自己的獵物呢?

然後他整個人隱沒在黑暗中。

* ──
明明已經入秋了,溽氣彷彿此時才打算發揮真正的實力。這種悶熱在紫州的秋季而言是挺難得的,而這種空閒的感覺在就算認真工作也不得清閒的御史台來說,更是可貴而令人羨慕的吧?但是此時此刻卻有人完全不能體會這種「美好的光景」。

「沒有工作嗎?」

中午,蘇芳在她擺好餐盒後,小心翼翼的問,看秀麗的表情猶如一觸即發的炸藥,他可不想上演引火自焚的戲碼,但總要冒點險拆除引信,以免危害甚遠。

秀麗舉起筷子,(看起來猶如舉起長劍)用力的朝蘇芳--
前面的那肉丸子刺下去。

他心裡為那可憐的肉丸叫痛,和紅秀麗相處了這麼久,他明白這是個「發語詞」,接下來是一串的轟炸。

他快速的扒了幾口飯。

「我已經八天、八天沒有接到任何工作了!沒有工作就算了,又得乖乖來辦公室待著,看著同仁像凜姊新發明的篩選器,梨子的一個一個在到了適當時機滾到該分類的籃子裡,最後只剩下我一個!就像排到最後沒有通過標準被留下來,就因為沒人買,只能送去當肥料的──」

「不合格品。」

「沒錯!」不知道是誰,這麼了解。她大聲的贊同之後,才回過頭看見那個聲音的主人。

「沒想到你還挺有自知之明嘛!」對方倚門,雙手環抱,露出微笑。

也許在別人眼裡看來會令人心神為之一傾的美男子笑容,再她看來卻只想一巴掌呼下去。

「陸清雅!」僅三個字卻能咬牙切齒到這種程度,這世界上恐怕也只有此人能令她做到如此。

清雅換了個姿勢,輕輕撥了自己的頭髮,帶著高傲的笑容。

「說過多少次了,我的名字不是妳能隨便叫的。」

秀麗輕輕「哼」了一聲。

「我記得幾個月前,不知道是誰說過,叫我『清雅』就好了。看來那人有非常嚴重的失憶症呢!」

「妳不說,誰都不會記得幾個月前某人天真、愚蠢,毫無腦袋可言的舉止,以及那段可笑的回憶啊!記得某人差點因此被罷了官,還好現在被好心的某幾位大人收留在這裡吃閒飯啊?」

「還不是某人霸佔了大部分的工作。」

「妳是說有人搶了妳的工作?笑話,那代表妳毫無能力,才令人無法交托重任。我可是每一件工作都做得漂漂亮亮,才過來休息室關心關心後輩。嗯,味道還可以,妳還真的是女人。」清雅逕自把丸子丟到嘴中,還意猶未盡的舔舔手指。這一連串的舉動讓秀麗錯失反駁前面被指責「毫無能力可言」的時機。

「哼,那還真謝謝你的誇獎。」這段時間以來,秀麗已不再說:「誰准你吃我的東西!」這一類的傻話了。就算說了也是白說,就甭浪費力氣了。

「女人嘛,果然還是做些女人做的事情。」他興味盎然地直視那火藥十足的杏眼,接著抱怨的口吻:「就跟妳說不要用那麼熱烈的眼神看我!」

「誰用那種眼神看你了!」

「哦,居然用這種口氣和上司說話,難怪會沒有工作。」

「這個和那個八竿子打不著吧!」

「哦?」清雅倏地湊上前,秀麗嚇了一跳,但沒有後退,面對面近得能夠感覺到彼此呼吸,但兩人卻一點也不害臊的瞪著對方。

他抬起了她的下巴,雙眼冷漠。

「妳以為女人能不靠逢言諂媚得到一切嗎?」語調甚是輕蔑,但秀麗毫不畏懼。
仍然是回以正直堅持的明亮雙眼。「哼,不服嗎?」他彷彿再度確認了些什麼,嘴邊勾起滿足的笑容。忽然鬆了手。
「有意思,不過總有一天妳也會發現自己的愚蠢。真正說起來,女人唯一的用處就是──」他拉高語調。

「──把這間辦公室給我掃乾淨!」

隨後又是陣令人不快的笑聲,接著轉身大步離去。

「狸--狸!」
他倏地抬起頭來。
猶如拼命把松果塞滿兩腮的松鼠。
眼前的便當幾乎空了,看來全都塞進了嘴裡。
忽然被點名的蘇芳停下了咀嚼的動作,定定的看了她一眼,接著緩慢且小心翼翼的──

嚼、
嚼嚼、
嚼嚼嚼……

秀麗盯著他好一會,直到他面色蒼白的吞下了那龐大的一口。

「你在做什麼呀?」

「當然是趁你們開戰前保護好我的午餐。」他一派的理直氣壯。

「……」本來想大罵那只清蛾的秀麗,一時之間氣勢盡失。

「你……算了。狸狸,你等一下有工作嗎?」

蘇芳愣了會,老實回答,八成又會被這傢伙抓著到處跑,然後弄得團團轉。實在是不大想回答,可是嘛……
那個眼神實在是……

「妳完全不把男人當男人看嘛!這樣盯著我老半天,要是別的姑娘家早就羞得不知躲哪去了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看來她一點少女情懷也沒有,果然是那個過分俊美的家僕害的。

「唉,算了。」畢竟從為官開始,這傢伙的人生就和正常人大大的脫軌──雖然本人似乎渾然不覺。

結果蘇芳還是乖乖提起水桶抓起抹布。

霎時間,他覺得好像又是回到冗官時期的錯覺,對於完全沒有長進的自己,他第一次有點想哭的衝動。

狸狸

xx歲

認識紅秀麗 第n個月 第n+1次 

斬斷牽連失敗。

他嘆了口氣,擰緊溼漉漉的抹布,餘水「唰」地落回桶內。

秀麗忿忿捲起衣袖,甚至連十指也格格作響。蘇芳忽覺背脊湧上一股寒意。

「女人,真的不好惹哪……」他心中感嘆。
只見對方幹勁十足、火力全開的讓所有看得見得髒亂一掃而淨。
「臭清蛾!總有一天你臉上看不起人的表情會像這樣──」她咬牙切齒的抹去厚厚的灰塵,似真抹去清雅自得驕傲的笑。
她滿意的消去了大半的怨氣。
「接下來輪到這裡──」她轉向被書櫃掩蓋住的窗戶。

再怎麼髒亂,都比不上清雅那個超級大污點!
沒錯!當時天真的以為他是個好人這實在是人生中超級無敵大的敗筆之一,可惡,要是能夠抹掉就好了。

她手腳麻利地拿起刷子抹布。
無視於那些會讓宮女們花容失色的蟲子,秀麗再次發出紅家黑暗本性的「嘿嘿」聲。
蘇芳默默的往她斜對角移動了。

「沒想到還挺頑固嘛!」秀麗清了又清,蟲和灰塵依然多得可怕。
「跟那個死清雅一樣。」不管怎麼趕都趕不走。

「不過呢──我才不會認輸呢!」她也不甘示弱地舉起掃把宣示。
接著又是一陣埋頭苦幹。

*──

等到蘇芳點起燈來,她才驚覺。

「居然這麼晚了?」

「我說,妳真的還要弄下去嗎?」
他俯身拾起她身旁的書籍、歸架。
「就要好了。」
她伸個懶腰,滿意的看看自己的戰果,頓時覺得渾身酸痛。忽一陣清風迎面醒了精神。

窗戶不知何時敞開。
秀麗乾脆靠近了窗櫺,閉上眼,小憩一番、任晚風吹撫。

當雙眸再次望向夜空,幾縷銀絲不客氣的闖入了視野,銀絲在黑夜裡若隱若現。

定定,似被那細索所縛,秀麗沒了動作,僅是凭窗。

今晚,是無月夜……

『吶,用妳可愛的聲音叫我的名字吧,一千個夜晚、無月夜,和我的本名相通。我是──』

以為不再憶起的身影,忽然和眼前的景象重疊了。
鋪張開的銀面上,烏溜冷漠的身軀恣意遊走。
一如那個人,總是鋪好網,好整以暇的等待她步入局裡。

蛛網。

從一開始的相遇就是如此。
不,這並不能以「遇」言之是相「網」吧?
他所織出的命運網住了秀麗也網住了自己。
蜘蛛般的男人。
被她殺害的男人。

越不敢深思,那優雅的笑容與柔順的波浪秀髮反而一再浮於眼前。
總是織就了一切,且擅長等待。
直到最後的分別。
他的網裡只有她一人,不論秀麗怎麼動作,總能修改補接得令人無法逃竄。
然後毫不遲疑的向她筆直前進。一步一步。
越是想掙脫,越是纏得死緊,一圈圈的束縛。
她始終是他的獵物。
唯一的獵物。
所以獵物跑了,他就會死。
為什麼從不肯去發掘其他的事物?
二十九年來的感情瞬間燃燒,燃燒自己也燃燒他人。
「妳是特別的,總不會令我感到厭倦。」不想輕易的啖下,捨不得破壞。
所以他一次又一次趣味盎然的佈下一局又一局,一面又一面的網來欣賞她的一舉一動。
但最後一面網卻有龐大的賭注。不留一根安全索,所以掙破蛛網的同時,便是他的結束。
越是處境惡劣危急,越是美麗的生命之火。
也許是羨慕,因為他從未擁有。自己的生命中,只有死寂,除了她以外。
直到最後一步,才恍然,就算什麼也不做,僅在網的兩方對峙,她依舊充滿吸引力。

後悔,她沒能留意選擇的剎那;
自責,奄奄一息的生命無法拯救;
愧疚,自以為是的關心與正義;
憐愛,那個對生存沒有渴望的人;
厭惡,利用善良的手劃出鮮血;
憤怒,擁有比任何人都美好的一切卻不曾珍惜……

說多了還是怨恨,恨他也恨自己。
因為她將永遠不能忘記,「茶朔洵」。

如此而已。
最終的事實終究是他被毀滅。

以為自己分辨得出真假對錯,在自己所判斷的道路上貫徹信念。
所以,她做得對,也做得大錯特錯。

有多少次,她讓自以為是的想法錯殺了茶朔洵,在夢中,一次又一次。
蜘蛛般的男人。
直到生命消失的那一刻,那張網依舊包覆了她,這一世……

古怪的寂靜令狸狸不禁轉首
狸狸為了偷懶而瞄了秀麗一眼,卻發現她顫抖的蹲下。

──擦拭到一半的窗臺旁是一隻肥大的蜘蛛。

原來這傢伙還是和女人有些共通點嘛!
於是蘇芳笑了笑打算很英雄的揮掉那隻蟲。沒想到有人先一步的動手。並帶了嘲諷,他很識相地溜到角落去。
「我才要來驗收成果,就看到有人在偷懶哪?還以為怎麼著,居然是隻小小蜘蛛?」清雅勾起一抹訕笑,她紅秀麗怎麼這會又成了小女人,真有點兒叫人失望。
「連這點小蟲都怕,還當什麼官,真正的大蟲才不止這點能耐,得了,妳立馬就可以滾回家了。」本以為會是另一番脣槍舌劍,這會卻沒半點兒動靜。

清雅有些訝異的蹲下身,「喂!妳也太沒膽了吧?竟然窩囊成這副德性。」然而當他湊近秀麗,才明白她口中呢喃著什麼,他倏地站起來,向長久以來都被忽視的榛蘇芳冷冰冰的道下指令──「快去找大夫來。」
在榛蘇芳倉皇奔出御史室並綠著臉嚷著「那個竹筍怪人一定會砍了自己」云云的同時。清雅秉持著一貫的冷靜,熟練的翻出棉被和冰袋來。
明明幾分鐘前還和自己爭論不休的人,才一會兒怎會如此?
他暗暗覆誦她口中的那個名字。

「茶 朔洵......」

當他試著挪動她的身軀,才赫然發現那蜘蛛並非泛泛,而是隻肥碩的──黑寡婦。

「該死的。」

他不能讓這傢伙就這麼死去,他要她有一天臣服在自己之下,又或是著精進著自己的力量與他對抗到底,絕不能這麼結束!
很快的他找到了那個不算太大卻要命的傷口。清雅自嘲的勾起嘴角,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麼在意一個人的死活,一個女人。為什麼他會不知道,在心中偷偷擴散的漣漪代表之意義?

好一個紅秀麗,無論是直覺也好運氣也罷,總能一次次的逃開葵皇毅、凌晏樹,以及他,陸清雅的陷阱。

他要的不是垂死的掙扎,他要的是活著,百分之百的存在。

他想要她更多熾熱的生命光采。

清雅輕輕的捧起她的手腕,吸出毒素。
別人的網,不許存在。
黑色的毒液在床下匯成一灘後悔、獨行。

*──

「是我,殺了你……」秀麗看見自己捧給他白開水的畫面,他的笑,以及……她的,令人想扼殺的笑,天真獨行的正義之笑。下一秒景場是最後的告別,最後的吻,殘酷中是溫柔。
殘酷嗎?那溫柔中充滿的是殘酷的自己才是最殘忍的,對吧?
看著鮮血,烏血濺翻飛,她想起櫻花瓣,另一張網。

另一張將殘破得無法修飾的、盡是等待的網。

她以為她在修繕,自認為,一遍一遍在網上來來去去,越是加速了破碎。
那滿是溫柔,織於櫻下的網,終有毀滅的一日,他隨時可以收網,也能直接讓獵物到手,卻只是任其在風中搖曳,偶爾提醒。
『孤等妳。』
『我愛妳。』
兩張臉孔重疊。
滿面淚水,誰為?
淚與悔,愛與悲,排山倒海而來,不能呼吸。像絲線,緊緊、緊緊,她束手就擒,也許早該如此。
緊緊收起,不留餘地。

* ──
清雅啐出最後的毒液,無論是秀麗或自己,都蒼白得像是從棺材裡跳出來似。
站在那裡的是鬼嗎?呀呀,是了……
「雖然沒見過,但你就是那個茶朔洵吧。」
清雅的唇邊勾起笑,這傢伙還真的渾身上下散發出那種漠不關心的氣息。
「笨死了,在這女人身旁的都是些蠢材嗎?」看對方不予回應的笑法,他不禁嗤之以鼻。
廢人一個,再好的能力或才幹不用就是空,怎會有如此令人心煩的傢伙?光是站在他面前就讓他忌妒──是的,就算居於七家之末……你的一切,我能利用得更好。
「你的死只對你自己有意義吧?改變了這女人的什麼也沒有。」
清雅的眼光滿是不屑。
得意的笑,在笑容從嘴角消失的當下,也把這人從腦中抹去了。
對他來說,這些都不重要。

喂,女人,別睡了,用那似火的眼神睨我吧……
只有我,能讓妳露出那樣的表情啊。
清雅有點昏沉,接下來幫她做的是人工呼吸還是吻,已經分不清了,最後的最後,依稀聽到那只貍貓的聲音。

「吶,秀……」狸狸甫入室,旋即發現到──
「喂,我勸你還是離那個女人遠點,小心竹筍怪人一拳把你打得連魂都沒啦!」
聞言,透明的人影停下愛憐,移開女孩臉蛋的手,順順波浪鬈髮,優雅的露出像貓一樣的微笑。
貓會笑嗎?狸狸並未深入思考,就他的直覺而言,這個笑容絕不是什麼善意。
「呃,你到底是誰呀?嗚哇,清雅怎麼會倒在那裡,他終於被暗殺掉了嗎!可是你看起來不像是殺手耶。你、你別過來,再靠近我就叫人啦!」
臉上的笑容沒有消失,腳步更沒有停下。狸狸不禁閉上雙眼。
「陶大夫您老人家也快點來呀……」一陣風撫面之後,聽得一串急促的腳步,他睜開眼,竟什麼也沒有了。窗簾兀自擺盪。還沒來得及深思,方才那人影,殘留的一丁點訊息便給大夫的驚叫聲打得湮消霧散。
於是他無法告訴任何人,他見了那像貓的微笑。
「紅……紅大人中的是黑寡婦的毒……陸大人怎麼地引發發燒哇……」接著不免又是一陣手忙腳亂。
* ──


* ──

「啪搭。」連燭淚的聲響也聽得一清二楚的夜裡,彩雲國君主紫劉輝仍伏案批文不倦,直到那盈室的光亮轉為朵朵燭花,再漸漸地自搖曳轉入晦暗。
這才注意到,窗外的銀束未同往常一般溢入。

「今晚是無月夜啊……」

他擱下筆,任黑暗簇擁,卻沒有恐懼,因為比起這漆黑,更使他無法忽視的,是空蕩蕩的心。

少女驅逐了曾使他恐怕的夜,卻留下一顆無法填滿的心。她的存在是光明也是絕望。
第一次,除了敬愛的兄長以外,他想努力擁有的人。
明白不能輕易地逾越界線,於是用各式各樣迂迴的方法,越是接近,兩人就越發危險。
不知何時發現?
在那張王與官吏、現實與夢境的網上,因彼此靠近而集中的力量,往往使雙方陷入粉身碎骨的危機。

早知道這是無窮無盡,連出口的存在也難以斷言的迷宮。
面臨一次次婉拒、一張張憂容、一遍遍彼此的頑固及那一層層不能說透的因素,這些難過的高牆將他們相隔左右。
每一回迷宮中的短暫溫存都是下次夢碎的前奏。
即使如此,仍在企求填滿胸口的溫柔。
為此,他拼命地織作更複雜的命運,以蜻蜓點水代替永恆廝守。

不能、不甘、不願放棄的思念,更勝萬千無月夜的折磨。

然而,這看不見終點的追逐,或許是活在現世的人唯一的機會。

「未來尚未決定好」,他想試著相信。

黑暗中,劉輝輕輕地闔上細長的睫毛,交錯的雙手貼著下巴,在手上加重施力緊緊相握,卻騙不了自己感覺到細微的顫抖。
這份顫抖啊,猶如代替空蕩心谷的回聲次次。

不見明月,這夜令人揪心地漫長……

* ──

「我說你呀,一直徘徊著也不是辦法吧?」一頭烏黑亮麗的髮莫可奈何地晃了晃,見對方依舊不語,只是掛了張像貓般靜謐的表情,她只得再次拉起二胡。
「你這傢伙,真是沒見過這麼討厭的人呢,明明能幹事時淨不動大腦,隨隨便便就給妾身心愛的女兒帶來那麼多困擾,非得到了這副德性才肯做些什麼嗎?」
「『活著的人才是贏家』,只不過輸了點就跑,你這叫哪們子的賭徒啊?窩囊成這樣,你的命給我好了,我還想在那孩子身旁多看看,她的世界。」

現在還不到那個可以相見的時候……

「什麼意思啊,扭扭捏捏的難看死了!後悔了吧?早知道離開後重逢如此困難,根本就叫做活該。待在秀麗身旁能夠看見許多的色彩,這可是你自找的啊。」

總有一天,會再見的,一定。
我唯一的……

「哼,你就繼續杵在這兒吧,那可是妾身最引以為傲的孩子,不會給你這麼危險的人機會了,想見她就堂堂正正的去吧,誰教你在她夢中的形象這麼差啊,笨蛋!」

茶朔洵苦笑著目望以婉約胡琴和著怒斥的薔薇姬,自己只不過是……

只不過想再會會妳罷了。

直到這張網以更溫柔細膩的絲線重新織起之前。
在這分對生命的任性的代價償還之後。
那些言語將會再一次向妳重申,一切的一切都不是虛情假意。
妳,應該明白的吧?


下次再見吧……

於是他在琴聲中步向泛白的天。

「晚安,秀麗。」

* ──

翌日,傳聞永無休息之日的御史台詭異的放假了,據說是因人手嚴重不足只好暫停工作。

皇毅聽著凌晏樹那免費的全朝大放送,望著那充滿看戲味的臉,給了分殺意十足的白眼。

然而對方才不是什麼省油的燈,仍是一派逍遙自在不為所動地說:「居然因為一隻蜘蛛停掉所有工作,吶,真的太厲害了,為什麼會一次中了三個人呢?」

「我怎麼會知道!」皇毅的額上爆出了青筋。「一群笨蛋,全部革職!」

「喔,那正好,把小小姐派到我這裡來吧!我會讓她明白門下省是多麼一塵不染,連蛛網也不見一張。」

接下又是一串大笑,皇毅鐵青著臉,不發一語。

晏樹忽地止了笑,正經八百的問:「對了,全部革職後,你御史台還運不運作?」

皇毅一愣,沉著臉,不情不願的說了兩聲「撤回」。

於是又惹得一陣爆笑。

* ──

相隔不遠的御史休息室靜躺了三名病患,說是靜躺似乎不很恰當,因為即使身不得動,但其中兩人之口未得清閒。

「今天居然會放假,真是太不可思議了。葵長官是不是撞昏頭啦?」侍者退下後,秀麗持續地處於晃神狀態,重重的體會到吏部對於放假這件事情的震撼為何總是特別離譜。

「還不是多虧了某人,導致今天一整天御史台都無法運作。」
這句話將秀麗最不想面對的事實不偏不倚的命中紅心。

「妳還要繼續裝傻下去嗎?」
本來想繼續忽略的,看樣子再不回答將會成為被恥笑到世界末日的把柄。

「我又沒叫你救我。」雖然心中是想道謝的,但她的嘴巴拒絕和這種人坦白。

「妳以為是因為誰妳現在才能在這裡大呼小叫啊?我還以為妳會有一點點的自知之明呢,看來我是期待錯誤了。」

「期待?期待這兩個字竟然會用在我身上?你什麼時候開始相信好心有好報了,老天爺,這個人真的是清雅嗎?我的天,原來黑寡婦真的這麼毒,我真是太罪過了。」

「難道黑寡婦沒順便把妳那愚蠢的腦袋清一清嗎?我重頭到尾有說過『好心好報』這幾個字嘛?妳連什麼是等價交換也不懂,要不,我來教妳──」話說到一半,病床相隔不遠的清雅的臉忽然在她眼前放大。

一旁的狸狸驚覺不妙,然而這兩個人的距離可不是在別人能夠插手的範圍。

狸狸想都沒想的閉上眼睛,沒錯,他什麼也沒看到,不知者無罪嘛,他想那個恐怖家僕還是懂得這句話的,大概。
然而卻聽得清雅不可置信的大吼──

「妳這傢伙到底還是不是女人啊!」

事情好像和狸狸想的不大一樣,於是他小心翼翼的睜開一眼──

居然是笑得樂不可支的秀麗和一臉惱怒的清雅。

怎麼回事?

「居然會有人在清雅的臉上噴口水,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。」另一個咯咯的笑聲讓秀麗回過神來。
晏樹早已笑彎了腰。

與這完全不可止的笑聲相對的那股冷意,不用說也知道散發者正是御史台的魔鬼長官。
皇毅一言不發淨是繃著張臉。

雖然不知道又是為了什麼,但是再怎麼糊塗也知道想保命的話絕對不要和這位冰山上司交談。她還不想發生雪難。
於是秀麗轉而詢問。
「晏樹大人,您還好嗎?」
此話一出,她的另一方向也透出了涼意。
「不關心清雅而擔心我嗎?真是太令人憐愛了,難道妳是用噴清雅口水這件可愛的舉動來證明妳對我的愛意嗎?雖然我也算是有些年紀了,但我十分堅信戀愛是不存在任何距離的,既然妳都這麼主動了,那麼我也要好好想想該怎麼回應妳的心意才行……」即使是笑得眼角泛淚,晏樹還是少不了據皇毅鑑定的廢話連篇的專長,看樣子他還真的一副很認真在思考的模樣。

而那向著清雅若有似無的笑,宛若對待情敵。雖然只有一瞬,而下一秒又咯咯地笑了起來。

被如此對待的清雅則冷冷的瞪著秀麗。
然而看著他的臉,秀麗卻滿臉通紅地避開他的視線,背對著他的肩膀還微微顫動著。
清雅很鬱悶地望向一旁,卻發現皇毅也用力的把臉別向一邊,狸狸也死命的練著自己的腹肌。

本來要強吻人的現在卻好像是個大笑柄,怎麼回事?

「清雅,我現在把人要有自知之明這句話奉還給你……噗……」
背對著清雅之後反而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,大概是因為沒有看到那殺人的目光才這麼大膽。
瞥向床邊的臉盆,清雅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唇,腫得和臘腸沒兩樣。
八成是那該死的蛛毒。

雖然傻了下,的確沒想到奪吻這事竟會被她弄到這個地步。
不過……

這才是紅秀麗。

他永遠的……或許還不該在這裡給予結論,永遠的什麼呢?讓時間來做結罷。
在她看不到的地方,清雅自嘲的笑了笑。
未來會怎麼樣他不知道也懶得知道,但是「現在」該是反擊的時候了。
於是他轉過身去。
*──

雖然方才被狠狠的耍了,但清雅可不是省油的燈。
兩位長官後腳剛走沒多久,隔沒幾分鐘,風水輪流轉,這次換秀麗氣得七竅生煙了。

秀麗的叫罵聲不絕於耳,此時清雅佔據了她的心,全部,是的,此時此刻。

清雅勾起嘴角,他又贏了。

活下去的事物才能被改變。你的網,已經沒有重來的機會了。
它只會隨之灰滅在時間的洪河中,只能迎來遺忘,而不復憶憶。

「一群笨蛋。」

聰明如清雅這時尚未發現,自己也陷入了那一面網之中。

(全文完)

後記:
其實這篇的cp是朔秀清秀還有隱藏版輝秀,看官們猜到了嗎?
事實上題目應該是「秀麗與她身邊像蜘蛛的男人們」(爆)
文章有問題隨時歡迎評論修文唷^^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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